我是当朝太医。
皇帝正欣喜于宠妃怀孕时,我告诉他这怀的是个野种。
皇帝龙颜大怒,要罚我全族男奴女娼。
我知辩解无用,但求放过族人,当即服毒自尽。
事情本该到此便告一段落。
直到有天,皇帝发现自己是天阉,而我是世上唯一能为他留下子嗣的药女。
而且我还身怀假死药,早已假死脱身。
那日,天子震怒,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假死出逃的我。
1
苍嘉志和申茹甜蜜恩爱的调笑声隔着一堵墙传来时,我正被几个太监按着扒衣服。
我的小药童心疼我,跪趴在地上扯着太监的衣角哭求。
“我们小姐是国医世家传人,更有从龙之功,纵然今日言语冲撞了贵妃,也断不该被如此侮辱!”
几个太监闻言手上的动作不仅没停,反而更加放肆:“好啊,贵妃娘娘说的果然没错,你这毒妇果真是女子,中意于皇上,所以要谋害皇嗣!”
话语起落,几个回合间,我的小衣和亵裤就已被太监扒下来,拿在手中。
太监虽是一群阉人,但该有的欲望却不会少,甚至因为没有器具发泄,反而衍生出了别样凌虐的爱好。
明明小衣和亵裤已足够他们拿去复命,证明我确实是个女扮男装的贼子。
但一群太监对视一眼,眼中淫邪之意尽显,竟又纷纷向地上衣衫不整的我伸出了手。
我仓惶地闭上眼,知道今日不脱层皮,绝不可能脱身。
2
小药童在一旁哭得声嘶力竭,拼了命的上前阻拦,却被一脚踹得倒地吐血不止。
挣扎中,我看向倒在地上的小药童,心疼地用口型说道:别怕,别管我。
我陪着苍嘉志从一个不受宠的小小皇子一路打拼到成为一国之帝。
走过了尸山血海,见多了生离死别。
对于寻常女儿家此刻是五雷轰顶的绝望场景,于我而言,却真真不会掉块肉。
但我的小药童并不这么想。
她是我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情意深厚到能以性命相托。
她爬起来,决绝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一头撞向了苍嘉志和申茹所隔的那堵墙。
力气之大,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晃动了一刹那。
紧接着,只剩满目猩红。
“不要——”我凄厉尖叫,悲痛欲绝。
2
如此大的动静,终于把苍嘉志和申茹从隔壁屋唤了过来。
一进屋,刚一闻到血腥味,苍嘉志就回身小心翼翼护住了申茹。
等再回头看清我衣衫不整的模样,这才怔愣住了。
“姜愈,你竟真是女子!”
我顾不上其他,只是爬过去怀抱着浑身是血的小药童明月,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求皇上恕罪!
“求皇上赐药,让我救救明月,明月还有气息尚存!
“求皇上开恩!”
我浑身颤抖。
被申茹污蔑我不怕,被苍嘉志误解我不怕,被太监凌辱我不怕。
可是明月的身子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变凉,我是真的怕极了。
我一下一下地磕头,顾不得仪态,更顾不得本来就衣不蔽体的衣裳更往下滑,露出更多赛雪欺霜的肌肤。
苍嘉志眼神幽暗,申茹见他神色,当即从他怀中挣脱,狠狠一巴掌掴在了我脸上。
“不知羞耻!事到如今竟然还想勾引陛下!”
我被这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作响,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可我顾不得痛,急忙又冲着申茹狠狠磕头。
“贵妃饶命!
“贵妃心善,求贵妃开恩!
“明月真的要不行了……”
申茹娇俏地将手放回苍嘉志手里,让他替她揉一揉被反弹的力道弄红的手掌,冷笑道:“姜太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却只顾焦急的一遍又一遍磕头求饶。
何必当初?
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我怎知当日兰因,竟成今日絮果。
3
我出生于国医世家,是家族中这一代唯一的女儿。
可我跟侍女明月从小女扮男装,跟着家中的族老们学习医术,和族里的兄弟们嬉笑打闹,从不把自己当做女儿。
明月也曾好奇地问过我,为何我要自小女扮男装。
我只是告诉她,这是一个有趣的秘密。
其实,这只是一种不得不自保的方式。
出生于国医世家的儿女,自小便有药浴药膳日日侍候,时间久了便是难得的药人。
虽然不是武学典籍里那种吃一口便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但是落在个人身上却有实打实的好处。
男性药人,性聪慧,体强健,能立不世之才,常出伟人丈夫。
女性药人,亦耳聪目明,而且强大的繁育能力,甚至能为天生极其难育之人怀上孩子。
达官权贵们,谁会嫌自己的子嗣少呢?谁不盼着自己的子嗣质量高呢?
由此说来,有权有势的,谁不会觊觎医学世家的女儿呢?
据说为此,家族先辈早就研制了药物,让家中族人代代只生男。
未曾想,到了这一代,出了我这么个变数。
为防止出乱子,我在祖宗牌位前立下了血誓,不到成年,不到确定要嫁人,不得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一字一句发了誓,然后一转头,就遇到了苍嘉志。
4
苍嘉志当年还不是皇帝,是个在强势的兄长夺权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不受宠皇子。
他被派往江南治理水患,结果遭遇了一系列追杀。
气息奄奄地顺水漂流而下,被在江边钓鱼的我一鱼钩给钓了上来。
医者仁心,我自然是施针救人。
一番紧急诊治之后,再详细一把脉,发现这竟还是个天生极难繁育的天阉之人。
据说这种人,最是觊觎我这种药女。
我才发完血誓,正是想起这事儿就没好气的时候,见他没有性命之忧,当即便想转身就走。
哪曾想苍嘉志却正巧悠悠转醒,一手就拉住了我的裙角。
“我是死了吗?”迷蒙中的苍嘉志眼中滑过一抹惊艳,“……你是来接我的神仙妃子吗?”
我对他看出了我男装之下的美貌的有眼色的行为极其赞赏。
便施施然将其救回了附近我家的医馆。
末了,还不忘跟他强调。
“是男神仙,不是女妃子!”
我只是救他性命而已,可不想嫁他。
苍嘉志却不这么想,这以后他三番五次来我家,问我有没有姐姐妹妹。
一天又一天,一月继一月,一年复一年。
5
此时朝堂之上,夺嫡之火,随着老皇帝的逐渐老去也越演越烈。
本来我们国医世家,算得上是朝野清流,皇子们争权夺势几乎不会把我们给牵扯进来。
但随着苍嘉志一次又一次的登门到访,不少有心人的眼神也开始注意到了我们家族。
国医世家只能忠君,不能忠于其他皇子。
若是敢有偏向,不用别的人过来挤兑,疑心病重的老皇帝就先来把你整个家族砍的脑袋滚瓜。
家中知晓内情的族亲与我会谈,讲清利弊,要求我与苍嘉志断绝关系往来,好让家族肃清风言风语,再次摆出中立之态。
我本想满口答应。
却在话要出口之际,想到了苍嘉志来找我时,一句又一句的碎碎念。
6
他说他很孤独,母族凋敝,父皇不喜,手足相残,当日在水里时,他都放弃了求生的欲望,想着这样死了也清静。
反正在这世上没人在乎他,他也没有任何在乎的人……直到,遇见我。
他说他很喜欢我,不仅是因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更因为他觉得我在乎他,而他也决定以后我将是他最最在乎的人。
他说他很害怕,如今这局势风谲云诡,数不清的人想要他的性命,除了我,他几乎没有人可信任。
下月,他又要下江南治理水患。
有心之人必定会在此时此刻天高皇帝远之际对他下手。
他说他这一去,也许就是永别。
那日,他出门时,表情像是要哭。
他说。
“姜愈,我要是死了,就投胎成女孩子来嫁给你行吗?
“或者下辈子你投胎成女孩子,我一定来娶你。
“我真不想管这些破事了,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挥挥手,叫他别婆婆妈妈,赶紧滚。
转过身,却跪在了祠堂里,对着族亲叩头不起。
我说,我要追随苍嘉志下江南。
7
大水之后必有大疫,江南需要我,苍嘉志也需要我。
可苍嘉志的皇子身份毕竟特殊,为了不连累家族也卷入夺嫡之争,我请求家族开除我族籍,就当我从来没有生养我这个人。
我想笑嘻嘻解释,可眼泪却不争气的一颗又一颗往下掉。
“反正等我成年要嫁人了,我也得死遁脱身,不然也解释不了我怎么从男变成了女。
“如今只不过是日子提前了一点,虽然没成年,但提前脱离族籍罢了。”
一言既出,死犟不改。
女儿大了,胳膊肘往外拐。
母亲满是不舍,父亲又怒又无奈。
明月半夜翻墙头追了二里地赶上了我,要跟我一起下江南。
明月累得气喘吁吁,不禁抱怨。
“小姐呀,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呆,你要跟着苍嘉志去那危险的疫区,我看哪,那苍嘉志真是给小姐你灌迷魂药了!”
彼时为了追上苍嘉志的队伍,我也已经匆匆忙忙走了两里多地,也正累得够呛。
闻言,不禁唏嘘。
可不是嘛,男人的眼泪,女人的迷魂药。
苍嘉志两滴猫尿,竟然就惹得我心疼,做出这种出格事了。
明月义愤填膺:“罢了罢了,是小姐你想要的,明月我肯定全力支持。只是苍嘉志这小子以后要是对我小姐不好,管他是什么皇子呢,我照样打……算了不行,骂……算了不敢,嗯……我背地里骂死他!”
我笑话明月怂包。
当面不敢放肆,只敢背地里蛐蛐。
又在心里暗暗想。
苍嘉志肯定会对我好的。
除了这样那样大家心里都知道的原因,还有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苍嘉志是天阉之人,只有我才能给他生宝宝。
但我谁也没有告诉,连明月也没有说。
一来我是要保护苍嘉志的隐私与自尊,二来我自信我俩之间的感情,并不需要子嗣这一砝码来加重。
可我也没想到。
当年最怂的明月,做出了最勇猛的事。
当年最深的秘密,逼我走了一条绝路。
8
我磕头磕得满脸是血,落在地上和明月的血混成了一片。
我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是一个接一个的磕下去,不多时,满屋就只有渗人的砰砰声。
苍嘉志面露不忍:“够了。”
申茹最是见不得苍嘉志对我流露出情意,眼眸中染上了怨毒之色。
她抢先一步开口:“姜愈,你如今装可怜给谁看呢?”
“当年你为了勾引陛下,不惜害大家身陷险境。如今你为了勾引陛下,竟然敢谋害皇嗣!你的心肠,好生歹毒!”
苍嘉志面上的不忍之色褪去,似乎陷入了回忆。突然之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事件,厉声逼问。
“姜愈!你是女子,那当年你身中情毒,深陷土匪窝,情毒是怎么解的?是谁给你解的?!”
申茹闻言,眼珠子一转,用帕子捂住了嘴,低声嫌弃道。
“这就叫做恶有恶报了,这情毒来的蹊跷,说不定正是这贱人想勾引陛下故意给自己下的。
“陛下当时救走了我,那她自然是跟那群土匪大被同眠解的情毒喽。”
苍嘉志的眼睛一下子转为猩红。
我嘴唇颤抖,眼睛也红了。
申茹兀自后退:“陛下,离她远点,也不知道她呀,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苍嘉志下意识护着申茹,真后退了几步。
其实,当年确实发生了一场情事。
那场情事,击碎了我所有的少女憧憬,泼醒了我经年的兰因梦。
只不过那场情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
9
苍嘉志当年带申茹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申茹和我长得实在是太像。
以至于申茹来了后,不少人都将她误认成了我妹妹。
申茹刚开始也试图和我拉拢关系,却不知为何,迅速对我充满了敌意。
也正是在她对我充满敌意之际,苍嘉志蓦然便疏远了我。
我又不笨,这事儿实在是太好猜。
申茹一定发现了苍嘉志对我似乎颇有好感,甚至在不知我为女儿身的情况下,对我有些男女之情,故而讨厌我,甚至模仿我。
苍嘉志原本或许就有些排斥对男儿身的我动情,直到和我长得相似的申茹的出现,再加上她对我的刻意模仿。
这完美的替代品,很快便让苍嘉志自己主动转移了注意力。
我不愿意苍嘉志只是因为一张脸或是一个性别喜欢我。
但我也不是别扭的人。
绝不可能看着一场误会,让我俩越行越远。
江南水患平息,京城回程在即。
正当我要开口解释之际,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游玩,竟然让我和申茹双双遭到了土匪掳掠。
10
土匪残暴,给我和申茹下了催情散。
我斗智斗勇,拼死带着申茹山林里奔逃,可土匪们阴魂不散地追在身后。
药效上来,我逐渐无力。
绝望之际,苍嘉志身骑高头大马,以一骑当千之势迎来。
然后带着申茹,扬长而去。
苍嘉志满目焦急。
“姜愈,情药伤身,申茹身体弱,如果不马上解毒的话,会伤了她身子。
“一匹马带着三个人走不快,你先找地方躲躲,等申茹情毒解了,我立马来接你。”
我伸手勒住他的缰绳,只觉得可笑。
“带我和申茹都走,马儿虽然跑得慢,但我俩都能获救,情药伤身不久是能调理的。
“可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万一土匪追上来了,我可是有性命之虞。”
苍嘉志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说话,申茹嘤咛一声泣诉。
“嘉志,我身上好热,像是有火在烧。我是中了情毒吗?这情毒伤身吗?会影响子嗣吗?”
“嘉志,我说过我要给你生宝宝的,我不想影响子嗣……”
苍嘉志脸色逐渐冰冷,他霸道地一甩缰绳,缰绳便从我手中挣脱,反弹过来像鞭子一样在我手背上狠狠抽了一道,被抽的那处迅速红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
“土匪不过是求财求色,伤人性命倒是不敢的。”
苍嘉志不耐烦地看向我。
“姜愈,你不要太自私太胆小了。”
11
姜愈,你不要太自私,太胆小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我当场怔住了。
马蹄声扬长而去,卷起的尾灰团团包裹住了我。
灰蒙蒙中,我手背上被抽中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我身上的情毒热辣辣的烫。
明明该感觉热的,但我的心却像是坠入了无边的冰窖。
我背离家族远离京城,跟随他下疫区。
到最后,竟然只落得一句,太自私、太胆小。
我的性命攸关和有可能伤她身子相比。
到最后,竟然也那么微不足道。
12
那日我与追上来的土匪厮杀不休,明月带领大部队过来救我时,见到我几乎快要认不出来。
黑灰、血水、破破烂烂,我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只厉鬼。
明月悲痛欲绝,一把搂住我,以银针护住我心脉,便带着我往大本营赶。
我的军帐在苍嘉志大帐旁边,明月却未带我回我的军帐,而是抱着我往她住的小帐子方向走。
这一举动,实在很反常。
我却很快明白了为什么。
药女都耳聪目明,只是远远路过,我便知道大帐里男欢女爱有多激烈。
明月身为女子,勉强抱住我,根本腾不出手来捂我的耳朵。
明月泣声:“小姐,不要听。”
我把头往明月的颈窝里蹭了蹭:“不要听什么呀明月?我什么都没听到。”
明月安了安心,眼泪却止不住,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哗倾泻。
倾泻而下的泪水像是要洗刷干净所有的委屈,可是委屈那么多,泪水怎么淌都冲不干净,只是白白打湿了我的衣襟。
明月关切地替我诊治:“小姐,我听说有对贱人回来的时候中了情热之毒,土匪卑鄙,您有没有中呢?如果中了,我怎么诊不出来?”
明月说这话时,嗓音都在抖。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都让她痛彻心扉。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想想小姐像大英雄一样搏杀了多久,流了多少血呀。
“情热情热,情需要血来热。
“血都流干了,哪里还有什么情呢?”
明月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哭罢,明月小声问道:“小姐,明月想回家了。此间事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回道:“好啊,回家。”
13
思绪回笼,我再次伸手摸向明月的头发,她的发丝此刻已经被血块给凝住,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的手探向明月的脖颈间,那处的跳动已经越来越微弱。
时间紧急,我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面前,申茹还在厉声指责。
说我身为女子,跟外男私奔,在满是男儿的军营里出入自由,是为行为放荡!
说我被土匪所掳掠,早已不复清白之身,却仍旧妄图勾引皇帝,实乃肮脏且大不敬!
说我为一己私情,竟然违背医德,妄图以三寸奸舌谋害贵妃谋害皇嗣,真该五马分尸!
说我满门上下都知道我是为女儿身,却有意瞒着世人,是乃欺君之罪,合应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申茹挽着苍嘉志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呀……”
苍嘉志面沉如水,一双眸子看不出喜怒,只是定定地盯着我。
“姜愈,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沉重叩首:“求陛下先救救明月!”
苍嘉志咬紧牙关,脸色愠怒。
“姜愈!你以为我真不敢抄没你的家族!真不敢杀了你吗!”
没等我接话,他又道:“只要你解释,只要你解释清楚,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收你入后宫……”
“陛下!”申茹不可置信,失声尖叫。
我却只是抱着怀里逐渐冰冷的明月,不含悲喜地看了苍嘉志一眼。
只那一眼,便叫他心里生出了无尽的恐慌。
14
我知道,现在太医都在旁边屋候着。
刚刚申茹宣布她有喜了,苍嘉志高兴之下,几乎叫了半个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会诊。
也正是那时,我实在不忍苍嘉志被骗得如此之深,于是在本该功成身退,江湖退隐之前,多了句嘴,出言提醒他,申茹怀的并非他的孩子。
也正是这样,我却踩中了申茹一早设好的圈套,害了自己,害了明月,害了家族。
苍嘉志叫我解释。
我解释什么呢?
解释清楚了又能如何呢?
碎了的镜子即便再拼好,也有不可愈合的碎痕。
而如今的我身心俱疲,只想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更何况,明月无辜,时间不等人。
等我解释清楚,那个心疼我、会抱着我嚎啕大哭的姑娘,那个和我一起长大、说要想和回家的姑娘,那个怂怂的但又全天下最勇敢的姑娘,早就凉透了。
我只能赌一把。
我赌我死了,苍嘉志会叫隔壁屋的太医过来救我。
我赌医者仁心,会有太医顺手替我的明月也施针。
14
我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碎了衣领,掏出了里头藏的药,塞进嘴里,快速咽了下去。
身边响起了无数声惊呼,还有人冲过来想要阻止我,可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得了。
苍嘉志面容扭曲扑到了我面前,掐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抬起头:“吐出来!姜愈,你敢——”
我微微一笑,如他所愿,吐出来了,只不过是吐的一口黑血。
黑血温热,撒在他手上,里面隐约可见破碎的内脏。
我从来没有见过苍嘉志那么绝望又惊恐的表情。
说是天塌了也毫不为过。
这下我是真的有点想笑了,只是也有点笑不出来,因为五脏六腑都在疼,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搅成了碎片。
苍嘉志半扶着我,想把我抱到隔壁屋去,我却死死的搂着地上的明月不撒手。
苍嘉志只能无助地厉声嘶吼:“叫太医过来!都给我叫过来,快一点!快!”
源源不断的太医从门外涌入,光影晃动,嘈杂声起,我的意识逐渐开始朦胧。
可我还是强撑着,直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同仁,这才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抓住明月的手腕,塞到他手里。
苍嘉志伸出手拽住了明月的衣袖,似乎要将明月的手从太医手里拽出来,掷到地上。
苍嘉志凄厉道:“姜愈,你好狠,你以为朕怕了你?”
“你要是敢死,我一定要把明月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我要把你的家族男儿尽数充做奴隶!把你家族的女儿通通送入娼楼做妓!
“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将明月的手送入了同仁手中,我心中已然是松了一口气。
再次收回手,我轻轻地放在了苍嘉志脸上。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15
“苍嘉志。”
我虚弱地说道,“松手。”
熙熙攘攘的太医用银针测了测我吐出来的黑血,又把量了我的脉搏后,无力回天地冲苍嘉志摇了摇头。
国医世家的人想要自尽,他们这些寻常太医怎么可能拦得住?
苍嘉志悲哀地看着我,无力地松开了明月的衣袖。
同一时间,握住了明月手腕的太医似乎是得到了指令一般,迅速将明月从我身边抱了开来,施针抢救。
苍嘉志表情像是要哭。
那一瞬间,这熟悉的情绪将我牵引回了若干年前,那个他将要下江南治水患的夏天。
那日,他出门时,表情也像是要哭。
他说。
“姜愈,我要是死了,就投胎成女孩子来嫁给你行吗?
“或者下辈子你投胎成女孩子,我一定来娶你。
“我真不想管这些破事了,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旧日容颜,历历在目。
字字句句,犹言在耳。
可不知何时,却已物是人非。
记忆回笼,当年稚嫩的苍嘉志和眼前成熟的苍嘉志重叠。
望着眼前人,我说。
“苍嘉志,我就要死了,就算再投胎成女孩子,我也不嫁给你。
“不过如果下辈子你投胎成女孩子,我还是会来娶你的。
“苍嘉志,我也是真不想管这些破事了,我只想回到那年夏天,和那时的你永远待在一起。”
真心实意说出过的话,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一瞬间,苍嘉志什么都想起来了。
时光倏忽倒流,羽翼未丰的苍嘉志无比依赖姜愈,将她看作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无关身份性别与其他,只想与她南山终老。
怎么后来突然就变了呢?
16
苍嘉志抱着我渐渐冰冷的身体,伸出手给我整理好之前被太监扯乱的衣服。
整理着整理着,他的手在我破碎的衣领处开始摸索。
申茹又嫉又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像被惊雷劈中了一般哭喊。
“拦住陛下!陛下在找毒药!”
苍嘉志泪雨滂沱,轻轻地唤我的名字。
“姜愈,阿愈。
“你等等我,我马上来。
“下辈子我投胎成女孩儿,你一定要记得来娶我……”
他像是疯了,一手抱着我,一手挥开了所有上前的侍卫,就连申茹都被他推了个趔趄。
找不到毒药,他便低头嚼我藏药的衣领,试图找出些残留的毒素。
疯狂的刹那,他双目赤红,形同恶鬼。
他不眠不休抱着我的尸首,朝野震动,文武百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计可施。
直到昏迷的明月醒来,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苍嘉志面前,轻而易举地接走了我的尸体。
数十个彪形大汉,甚至其中不乏武状元,都无法从恶狠狠的他手中夺过我哪怕一片衣角。
孤零零的明月来了,苍嘉志却心虚成了罪犯,力虚成了三岁稚儿。
明月说:“小姐想要回家。”
于是他即便再不舍,可想到这是她之所愿,便也只能放手。
17
惊涛骇浪再高,也有平息的一日,只是余波悠悠。
余波后的第一个夏天。
京城里,苍嘉志被人私下称为一代疯帝,他无欲无求又喜怒无常,叫人不敢亲近又害怕远离。
他总是宵衣旰食地扑在政务上,仿佛一盏油灯卯足了劲烧,恶狠狠地熬。
江南边,远离京城的边陲小镇上,来了个貌美的游医,乐善好施,温柔恬静。
十里八乡的适龄小子一夜间,仿佛都变成了娇弱林妹妹,动不动就上我作为游医而借诊的医馆寻医问药。
余波后的第二个夏天。
京城里出了件大事,据说申贵妃的儿子被查明是前大皇子留下的余孽,一应相关人等通通凌迟处死,申贵妃母族更是抄没全族,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代代为娼。
帝大恸,吐血不止。
江南也有件喜事儿,据说苗疆的少年郎们感闻游医善举,纷纷出山与游医切磋医术与蛊术,更是自愿献身,以供游医的穴位研究。
我大喜,狂摸不止。
余波后的第三个夏天。
京城里,帝竟有油尽灯枯之态,国医世家举家缟素,次日持免死金牌与帝密语,帝生机振奋,又雷霆震怒,扬言不惜一切代价,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假死的前御医姜愈。
江南边,我悠哉游哉地看诊、摸腹肌,不经意间一抬头,只见苍嘉志一身常服走进医馆,脸黑得像煤炭。
哦豁,药丸。
18
明月正在称药,感觉到有人掀帘子进来了,头也不抬,“排队,去旁边坐着等。”
我为明月的迟钝无力扶额。
本以为苍嘉志会因此而生气、吵闹,却不想他咬紧牙关,竟然一掀袍角,真去最后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他要卖什么关子。
然而江南小镇生活实在是悠然放松,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都不需要太多的警惕心,于是整座医馆,只有我知道苍嘉志的真实身份又发现了他的到来。
其他人还在轻松写意地做着日常。
桌后的明月麻利地称药。
眼前坐下的苗疆少年大胆地发骚。
苗疆少年低着头柔声说:“姐姐,我有点肚子痛。”
我轻咳一声,正想正正经经地给他把脉。
他却行为放肆地牵住了我的手,按在了他块垒分明的腹肌上。
我眉头一挑。
好腹肌。
死盯着的苍嘉志拳头一紧,倒吸了一口凉气。
苗疆少年俏皮地眨眨眼继续小声说:“姐姐,我心脏也有点不舒服。”
我当机立断抽回手,刚想规规矩矩地给他望闻问切。
他却牵住了我另一只手,按在了他饱满柔韧的胸肌上。
我嘴角一翘。
好大胸。
苍嘉志脸色铁青,站起来的速度像是有人往他屁股底下放了炸药。
苗疆少年放缓了声音说话,语调缠人像小钩子:“姐姐……我不会是得了你们中原人说的‘相思病’吧?”
苍嘉志忍无可忍:“我看你是得了‘想死病’!”
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吓得明月一激灵!
19
鸡飞狗跳之后,我在明月担心的眼神平静地合上了门。
时隔三年,我竟然又和苍嘉志见了面。
他瘦了很多,甚至连面相都很变了很多。
眼尾常年泛红,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嘴角也习惯性的向下撇,似乎在这人世间活着的每分每秒,都让他觉得悲苦。
明明他已经是这天下之主,九五至尊。
苍嘉志声音干涩:“为什么骗我?”
我不清楚他在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明明是女儿身却骗他说是男儿身?
还是问我为什么明明吃的是假死药,却骗他是毒药?
我想了想,决定一起回答:“当时那种情形,我只能这么做。”
苍嘉志幽深的眼眸看向我:“阿愈,当时你若愿意跟我解释,我会收你入后宫,也会救明月……”
“停。”
我实在是不愿意听下去,“苍嘉志,你要我拿明月的命去赌一个你心软的机会是吗?”
“还说要收我入后宫,苍嘉志——
“你是太看不起我了,觉得我自小治病济世的人品,会愿意困在后宅里,跟申茹这种阴私小人内斗。
“还是太看得起我了,觉得我这种从小学习的这些看诊开药方的医师,斗得过申茹这种打小浸淫在阴谋诡计里的奸细?”
我撩开额发,额间隐隐约约还有一块去不掉的疤痕。
“我当然得假死,如果我不假死,等待我的只有真死。”
苍嘉志的目光落到了我额前的疤痕上,那疤痕是那么的扎眼,刺得他眼眸生疼。
满室寂静。
他咽下心口翻涌的心疼、内疚、悔恨和拼命想弥补的苦水,继续道。
“阿愈,如果你愿意早告诉我,你是女子,兴许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我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在想我们当初……”
我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了。
我自嘲一笑。
是啊。
九五至尊,怎么能没有孩子?
可是啊,他此生唯一有的孩子降世机会,早就被他亲手抹杀了。
20
我轻轻问:“苍嘉志,你还记得当初被土匪追杀,你抛下我带申茹走的事儿吗?”
苍嘉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仓惶解释:“这件事已经查明了是申茹和她背后的大皇子的阴谋,土匪乃是他们刻意安排的,为的就是刻意推动申茹和我的亲密,好把已经怀上了大皇子的野种嫁祸给我……”
我不悲不喜地听他说。
苍嘉志却说不下去了。
他闭了闭眼:“对不起。”
时隔经年,我终于等来了他的一声道歉。
可事如今,我早已不需要了。
我低垂眼帘,没有说话。
不必指责什么,也不必指明什么,我真正介怀的点,我和苍嘉志两人都心知肚明。
我的眼窝开始发热,尽量云淡风轻地解释。
“当年我的情毒,是放血解的,血热为情,血放干了,情自然便枯竭了。”
我用的词是“放干”,但实际上,苍嘉志哪能听不出真实情况是与追上来的土匪缠斗,在缠斗过程中受伤“流干”。
苍嘉志感觉一根鞭子跨越了时间向他劈头盖脸的抽来,抽得他面皮抽搐,抽得他心魂俱裂。
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敢把姜愈独自一人留下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徒?!
他的眼前重现了当初的刀光剑影,他似乎看到了那单薄的身影在匪徒的围攻中左支右绌。
一刀又一刀,砍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上,她遍体鳞伤,死战不屈。
心上人的鲜血汇成细流汇聚在地,而那时的他手扶她人的细腰沉溺于低级的欲望。
一瞬间,幻象如群蚁啮咬着苍嘉志悔恨交加的心,他几乎快不能呼吸。
苍嘉志急急哀求道:“阿愈,再给我一次机会,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会有孩子,我会对你好,对孩子好,我的一切都给你们。”
我摇摇头:“可是,我们不会有孩子了。”
“药女之所以易孕,是因为国医世家自小将养得好,名贵的药材和珍稀的方子调养不断。
“如若伤身太过,积累的底子能保住性命便不错了,哪能再易孕呢?”
苍嘉志愣住了。
当初的他,为了申茹那句担心伤身不能有孕,迫不及待抛弃了姜愈。
谁知道造化弄人,被他宝贝的申茹怀的是野种,而他此生唯一有机会有的孩子,他和姜愈的孩子,却被他这一选择,亲手扼杀了。
21
苍嘉志又露出了一副要哭的表情。
丰神俊朗的高大男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只有眼圈和鼻尖通红。
他问,“阿愈,能和我一起回去吗?”
从无依无靠的少年,到大权在握的青年,他要哭不哭的模样,还是那么楚楚可怜。
可我早过了看男人流猫尿就心疼的年纪。
我摇头,“不回去了,京城里一堆破事儿,我只想留在闲散之地,做个逍遥散人。”
苍嘉志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那我也不回去了。
“我不想管那些破事了,阿愈,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说实话,男人真的很任性。
又幼稚又成熟,又自私又大方。
变化多端,让人心累。
我连忙打住:“可别,你如今的身份,你在哪儿破事儿就在哪儿。有你跟着,我逍遥不了一点。”
苍嘉志说不出话来。
兜兜转转努力了半辈子,却是与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驰。
苍嘉志眸光逐渐坚定:“阿愈,我会回京城,过继子嗣,好好培养,等他能独当一面,我就来找你。”
我拒绝:“可别。”
苍嘉志口气放软:“阿愈,我会用我一生弥补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我继续拒绝:“不好。”
苍嘉志试图讨好:“阿愈,等等我行吗,如果你要的话可以摸我,不要摸别的男人可以吗?”
我拒绝三连:“不行,不要,不可以。”
22
苍嘉志红着眼睛回了京城。
不久,流水的赏赐悄悄送来了边陲。
没人会跟钱过去,对于钱财,明月照单全收。
家中族老趁机夹了封信来劝说,明月挑了出来,撕了个粉碎,破口大骂。
“我呸,他苍嘉志流点猫尿回京城就让他们心疼成这样!我小姐当初是横着出的京城!我恨他一辈子!”
“消消气,消消气”我给明月顺顺气。
个人有个人的立场。
家族助我许多,可以说我两条命都是家族给的,说不疼我是不可能的。
只是国医世家毕竟忠君大于天,不来信说两句,也不像回事儿。
我想给明月解释两句,只是忽然风卷帘动,有客到来。
于是只能推推她后背,示意她有病患上门了,匆匆开解了两句。
“明月呀明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有错,那都过去了。当下有的,就且享受着吧!”
明月也不纠结,轻松地笑了笑,指挥婢女迎人进门安座。
这次来的,还是一位苗疆少年。
不过这位似乎有点忸怩,长而密的眼睫毛眨巴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
“姐姐……我,我好像有点心口不舒服……”
我沉着稳重地看着他形状优美、饱满壮硕的胸肌点点头。
“嗯,别担心,让姐姐来享受一下,啊不,诊断一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