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七年的元宵夜,碎琼乱玉般的雪粒子裹着灯油味,粘在柳银灯猩红的石榴裙上。
她扶着醉春楼三层的朱漆栏杆,看底下乌泱泱的人群像被捅了窝的蚂蚁,你推我搡地往灯市挤。
琉璃灯盏在檐角晃荡,将她的影子剪成碎片投在雪地上,活像被撕烂的纸人。
"都他妈给爷滚开!"
一声暴喝炸开在街角,柳银灯指尖的玛瑙戒指磕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探身望去,只见青骢马上的玄衣少年扬鞭抽飞了卖糖人的摊子,琥珀色的糖浆溅在雪地里,活像泼了一地的血。
那马鞍上镶着错金螭纹,马镫包着银蛇皮——是太傅府的徽记。
"这不是沈太傅家的小阎王么?"
隔壁雅间传来龟公谄媚的笑,"姑娘可仔细着,这位爷上月刚打断了户部侍郎公子的腿,听说脑浆子都溅到金明池的锦鲤嘴里了。"
柳银灯垂眸轻哂,忽觉腕间一紧。
鸨母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里:"我的活祖宗,还不快抱了琵琶去天字房!沈公子点了你的牌子!"
老妇镶金的牙在烛火下泛着油光,"仔细伺候着,这位爷指缝里漏的银子够买你十个贱蹄子。"
绣鞋踩过满地狼藉时,柳银灯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天字房里金丝炭烧得噼啪作响,沈听肆歪在缠枝牡丹的锦榻上,玉冠斜坠,衣襟半敞,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刀疤。
那疤痕像条蜈蚣啃噬着白玉般的皮肉,尾端还缀着颗朱砂痣。
"听说你一曲《折红英》要价千金?"
少年抬起眼皮睨她,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
他手中把玩的鎏金酒壶正往下滴着琥珀光,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暗痕。
柳银灯将凤颈琵琶横在膝头,十六根冰蚕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奴家卖艺不卖身。"
说话时她故意晃了晃腕间金铃,那是去年花魁大赛时御史大人亲手套上的。
铃舌早被她换成空心铜管,里头藏着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装什么清高!"
少年突然暴起,酒壶擦着她耳畔飞过,在墙上炸开万千碎片。
一块瓷片划过她颈侧,血珠子滚进衣领,烫得她脊背发颤。
"你们这些窑姐儿不都是婊子立牌坊?"
他掐住她下颌的手青筋暴起,酒气喷在她脸上,"弹!给小爷弹《十八摸》!"
柳银灯忽然笑了。
殷红唇瓣绽开时,像雪地里突然泼了碗鸽子血。
她指尖重重划过琴弦,凄厉的裂帛声里,沈听肆的手背赫然多了道血痕。
血珠顺着冰蚕弦滚落,在琵琶面板上画出诡异的符咒。
"沈公子。"
她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您这手要是废了,明儿还怎么拿笔写休书?听说您那未过门的妻子,可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呢。"
说话时她拇指按在琵琶凤首的暗扣上,那里藏着三枚喂过蛇毒的银针。
沈听肆突然松了手。
他盯着手背的血痕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
笑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混着窗外飘进的雪粒子,在两人之间织成张粘稠的网。
"有趣。"
他舔去手背的血迹,眼神像饿极的狼崽子,"小爷我就爱驯野马。"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柳银灯瞳孔骤缩——那是她和暗桩约定的信号。
糖人摊主老吴定是发现了什么,沈家的护卫队恐怕已经包围醉春楼。
她不着痕迹地转了下琵琶轸子,将银针重新卡回机关。
"公子既要听艳曲..."
她故意将裙裾撩到脚踝,露出缀着银铃的赤金链子,"不如先把这劳什子去了?"
链子锁着她与醉春楼的卖身契,钥匙正在沈听肆腰间晃荡。
那钥匙圈上挂着块双鱼佩,玉质温润如水——正是她苦寻三年的证物。
沈听肆嗤笑一声,扯过她腕间金链往榻上一拽。
柳银灯顺势扑倒在他胸前,听见对方心跳如擂鼓。
少年身上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熏得她几欲作呕。
"想要钥匙?"
他掐着她后颈往锦被里按,"叫三声亲爹就给你。"
窗外风雪更急了。
柳银灯盯着他锁骨处的朱砂痣,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也是这样猩红的床帐,母亲被按在青石板上时,后颈也有颗朱砂痣。
那夜血水顺着沟渠流了三条街,把护城河都染成了胭脂色。
"沈听肆。"
她突然仰头咬住他喉结,在对方吃痛的瞬间抽出他发间玉簪,"你猜猜看..."
簪尖抵住他颈动脉时,她笑得比窗外红灯笼还艳,"是长公主的刀快,还是我的簪子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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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肆喉结上的血珠子滚进衣领时,窗外突然爆开烟花。
赤金翠绿的焰火映得柳银灯眉心血痣妖异如鬼,她握着玉簪的手腕被铁钳般的大掌扣住,整个人被掀翻在鸳鸯枕上。
"肉你祖宗棺材板!"
沈听肆喘着粗气扯开她腰间绦带,镶玉革带上的双鱼佩撞在床柱上,发出清越的响,"老子玩死个妓子,长公主还能给我立贞节牌坊不成?"
柳银灯突然屈膝顶向他胯间。
少年闷哼着滚到床角,她趁机抓起案上金错刀,寒光闪过,合欢糯的系带应声而断。
鹅黄肚兜上绣着的比目鱼沾了血,鱼眼处两颗东珠正对着沈听肆晃。
"沈公子好急色。"
她将刀刃贴在胸口,血丝顺着雪肤蜿蜒而下,"不如咱们玩个赌局?"
说话时足尖勾起床尾的酒坛,琥珀光泼了满床,"您喝一坛女儿红,我便解一件衣裳。"
沈听肆抹了把颈间血迹,突然笑出声。
他扯开衣襟露出精壮胸膛,心口处纹着狰狞睚眦:"若是小爷先扒了你的皮呢?"
纹身随着肌肉起伏,獠牙正对着她心口跳动的位置。
三更梆子响时,满地酒坛碎片映着残烛。
柳银灯罗袜早不知丢在何处,缀着银铃的脚链缠在沈听肆腕上,随他仰头灌酒的动作叮当作响。
少年眼神已有些涣散,却仍死死攥着那把金错刀一一刀柄上嵌着的猫眼石,正是柳银灯三日前当掉的传家宝。
"第…第九坛…"
沈听肆跟跄着扑过来,酒气混着血腥气喷在她耳后,"该解…解你的…"
他手指勾住她颈后肚兜系带,突然摸到块凸起的疤痕。
柳银灯浑身一僵。
那是五岁那年,沈家侍卫用烙铁烫的囚印。
母亲将她藏在泔水桶里逃出诏狱时,腐臭的菜叶粘在伤口上,生出蛆虫都不敢哭出声。
"怎么?"
沈听肆察觉她颤抖,醉眼忽然清明三分,"婊子也有痛处?"
他恶意按压那块疤痕,指尖沾到滑腻脂粉下凹凸的皮肉。
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
柳银灯眼神骤冷,突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金错刀抵住他心口睚眦纹身:"沈公子可听过'千日醉'?"
她指尖弹了弹床角的空酒坛,"这最后一坛,奴家给您加了点料。"
沈听肆瞳孔收缩的瞬间,柳银灯已经扯下他腰间双鱼佩。
温润白玉触手生凉,借着烛光能看到鱼腹处细微裂痕一一正是当年父亲临终前摔出的缺口。
"你…"
少年暴怒起身,却踉跄着栽倒。他撑着床柱呕出大口黑血,染红了柳银灯雪白足踝,"贱人…敢算计…"
"嘘一一"
她蹲下身,用染血的肚兜擦他嘴角,"三年前你们沈家在诏狱灌我母亲鸩酒时,可比这痛快多了。"
金错刀挑开他衣襟,刀尖在心口纹身上画圈,"听说睚眦必报?那我便剜了这畜生,看看沈公子的心是不是黑的?"
突然破空声至。
柳银灯偏头躲过暗器,一枚柳叶镖钉入床柱,尾端系着染血的糖人签子——是老吴的求救信号。
"可惜了。"
她叹息着起身,将双鱼佩塞进胸前暗袋。
沈听肆的手突然抓住她脚踝,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你…到底是谁…"
柳银灯踹开他的手,赤足踩在他胸膛。
睚眦纹身被她足底血污糊成一团:"记好了,我是你沈家八十三口人命换来的…"
她俯身咬住他耳垂,"讨债鬼。"
更衣时发现袖袋里的鹤顶红瓷瓶不见了。
柳银灯盯着昏死在血泊中的少年,忽然瞥见他紧攥的右手指缝间漏出一抹幽蓝一一那是她藏在指甲里的毒粉。
梆子敲过四更时,醉春楼后巷传来野狗争食的呜咽。
柳银灯裹着染血的狐裘翻过墙头,却见糖人摊子旁躺着具无头尸体。
老吴的右手还保持着握笔姿势,指间夹着半张血书:
"双鱼现,东宫劫。沈家有…"
后面的字被血水浸透了。
她蹲下身,发现尸体颈间切口平整如镜一一是沈家暗卫惯用的蝴蝶刀法。
鹅毛雪突然倾盆而下。
柳银灯将血书塞进糖人模具,转身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
为首那人举着的鎏金灯笼上,赫然映着长公主府的蟠龙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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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砸在青瓦上像千万个冤魂在敲鼓。
柳银灯被铁链倒吊在柴房横梁时,嘴里还含着半颗被打落的牙。
血水顺着额发往下淌,把视线染成猩红色。
她看见沈夫人佛头青的裙裾扫过满地稻草,金线绣的莲花纹正在吸她的血。
"下贱胚子也配肖想沈家骨血?"
镶翡翠的护甲戳进她肩胛骨,沈夫人腕间沉香念珠擦过她溃烂的嘴角,"你娘当年像条母狗似的求饶,你倒是比她多了二两硬骨头。"
柳银灯啐出血沫,正落在沈夫人缀着东珠的绣鞋上:"老娼妇装什么观音…咳咳…你给沈垣那老王八戴的绿帽子,够绕朱雀街三圈…"
话没说完就被粗使婆子扯住头发,青砖墙撞得她眼前炸开金星。
柴门吱呀作响,沈听肆的鹿皮靴踏碎水洼进来。
少年玄色大氅还在滴水,却遮不住颈间新鲜抓痕一一是昨夜柳银灯用金簪划的。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铜唾壶,里头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母亲何必动气。"
他嗓音像被砂纸磨过,指尖抚过唾壶凸起的蟠螭纹,"这种脏东西,儿子自己料理便是。"
说话时却死死盯着柳银灯裸露的背脊,那里有他昨夜情动时咬出的月牙痕。
柳银灯突然咯咯笑起来,铁链随着笑声叮当乱响:"沈公子昨夜不是还说…说老娘的腰比长公主府的玉带桥还软?"
她故意扭着身子,让锁骨处青紫吻痕暴露在烛火下,"您那未过门的媳妇知道您对着妓子…"
"闭嘴!"
铜唾壶重重砸在她蝴蝶骨上,滚烫的炭粒钻进皮肉。
柳银灯的惨叫被雷声吞没,她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糊味,混着沈听肆袖间龙涎香,酿成令人作呕的甜腥。
沈夫人转动佛珠冷笑:"倒是个烈性子。王嬷嬷,把咱们备的好东西请出来。"
老仆应声端来朱漆托盘,红绸掀开时寒光凛凛一一是把生锈的焦猪刀。
"既然勾引男人的本事大,老婆子帮你去了那祸根。"
王嬷嬷黄板牙咬着麻绳,浑浊眼珠盯着柳银灯双腿间,"当年你娘就是没挨这一刀,才生出你这小杂种。"
柳银灯瞳孔骤缩。
记忆如毒蛇窜出——七岁那夜,娘亲被剥光了按在杀猪凳上,焦刀捅进去时血溅了三尺高。
她缩在泔水桶里听见娘亲最后的嘶吼:"银灯快跑!去金陵找…"
铁链突然剧烈晃动。
沈听肆夺过焦刀反手捅进王嬷嬷咽喉,动作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老太婆嗬嗬叫着倒地时,沈听肆染血的手正着柳银灯下巴:"除了我,谁敢动她?"
暴雨顺着破窗浇进来,冲淡了血腥气。
沈夫人佛珠啪嗒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进血泊里。
"疯了…真是疯了。"
她踉跄后退撞翻烛台,火舌瞬间吞没了干草堆。
浓烟中柳银灯感觉铁链一松。
沈听肆割断绳索的匕首还带着体温,被他强行塞进她掌心。
"往西侧门跑。"
他嘴唇贴着她耳垂急促低语,呼吸烫得像要灼穿她皮肉,"见到糖人摊就右拐。"
话音未落,三支弩箭破窗而入。
柳银灯被沈听肆扑倒在地,听见箭矢没入皮肉的闷响。
少年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温热血浆浸透她前襟。
"钥匙…"
他攥着她的手按向腰间双鱼佩,"去乱葬岗…找…"
浓烟吞噬了最后的话语。
柳银灯摸到他后背粘稠一片一一那三支箭上淬着幽蓝的毒。
柴房轰然倒塌的前一瞬,她看见沈夫人站在回廊下冷笑。
老妇人脚边跪着个瑟瑟发抖的丫鬟,正是今晨给她送桂花糕的翠儿。
原来从踏进沈府那刻起,每一步都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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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的月亮像泡在脓血里的铜钱,绿莹莹地挂在天灵盖似的天穹上。
柳银灯蜷在腐尸堆里,右手五指抠进青石板的裂缝,指甲盖早就翻起来,混着泥浆的血水在石板上画出十道蚯蚓似的痕。
"小贱人倒是会挑坟!"
沈府护院头子王癞子的靴底碾过她脚踝,骨头碎裂的声响惊起老鹅一片。
那畜生满口黄牙嚼着槟榔,腥臭的唾沫星子喷在她溃烂的伤口上:"哥几个轮着肉完,正好喂野狗!"
柳银灯啐出口血痰,里头混着半颗断牙。
她突然咧开血盆大口笑出声,惊得王癞子后退半步。
"你当沈夫人真要留活口?"
她晃了晃腕间金铃,鹤顶红的铜管在月光下泛着蓝光,"不如猜猜,方才扯烂老娘衣裳时,你们吸进去多少毒粉?"
三个壮汉突然掐着喉咙跪倒在地,眼珠子暴凸如癞蛤蟆。
王癞子抓挠着脖颈,抓出道道血沟:"毒…毒妇…"
话音未落,七窍已涌出黑血,淅淅沥沥淋在墓碑的"不孝女"字样上。
柳银灯拖着断腿往尸堆深处爬,腐肉里的蛆虫钻进她伤口,痒得钻心。
忽听得身后传来铁链拖地声,七八条野狗眼冒绿光围上来,獠牙上还挂着婴孩的襁褓碎片。
"乖狗狗…"
她抖着手摸向发间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一一是那夜从沈听肆头上拔下的。
野狗扑上来的瞬间,她猛地刺入领头狗的右眼,温热的狗血喷了满脸。
畜生们撕咬得更凶了。
柳银灯感觉左肩被扯下一块皮肉,竟笑出了眼泪。
三年前娘亲被沈家私兵拖走时,是不是也这般疼?
她忽然摸到腰间硬物,是那夜从沈听肆身上顺走的双鱼佩。
"沈!听!肆!"
她突然冲着月亮嘶吼,惊飞满树寒鸦。
野狗们被这厉鬼般的叫声吓得后退半步,柳银灯趁机将玉佩塞进狗嘴:"去!找你主子!"
头狗叼着玉佩窜入荒草时,她听见了马蹄声。
二十匹乌孙马踏碎枯骨而来,马背上黑衣人胸前绣着滴血弯刀一一是北狄死士。
为首的女子蒙着面纱,额间红痣艳如朱砂。
"好妹妹。"
女子掀开面纱,柳银灯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张脸竟与她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道蜈蚣疤。
"没想到吧?三年前被沈家屠门的柳氏,还留着个野种。"
柳银灯喉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记忆如潮水涌来——火光冲天的尚书府,母亲将她塞进枯井时脖颈后的朱砂痣,还有那句"阿灯记住,你姐姐后背有朵红莲胎记…"
"瞧瞧这眼神,跟当年娘亲被轮奸时一模一样呢。"
女子抬脚踩住她胸骨,绣鞋上金线勾着曼陀罗花,"要不是我故意把沈家引到醉春楼,妹妹哪有机会接近沈听肆?"
柳银灯突然暴起,断指甲抠进女子小腿:"你放屁!"
话音未落就被铁鞭抽翻在地,鞭梢倒刺勾出缕缕血肉。
"我的好妹妹啊,"
女子弯腰拾起沾血的玉佩,"你以为沈家为何留着这证物?因为当年就是沈太傅亲手勒死你娘亲,这玉佩…可是从尸身上拽下来的呢。"
北狄人哄笑声中,柳银灯突然摸到身下硬物一一是半截棺材钉。
她想起醉春楼暗桩教的杀招,佯装吐血蜷缩,却在女子俯身时暴起,棺材钉狠狠扎进对方咽喉。
"这一钉…"
她转动钉帽,听着血肉搅动声,"替娘亲还你的。"
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时,她尝到了复仇的甜腥。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熟悉的龙涎香。
沈听肆的白衣染满血污,手中长剑还在滴血。
他望着尸堆里血葫芦似的柳银灯,突然笑出泪来:"柳银灯,你他娘的真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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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肆大婚那日,柳银灯被铁链拴在喜轿后头。
染血的裹脚布塞着她的嘴,右手指骨断茬刺破绢帕,在青石板路上拖出蜿蜒血痕。
朱雀街两侧的百姓朝她吐唾沫,烂菜叶混着狗屎砸在她脊梁上,把月白衫子染成尿黄色。
"瞅瞅这贱货!"
卖炊饼的婆子朝她啐浓痰,"勾引主家爷们儿的娼妇胚子!"
"该!"
屠户抡起杀猪刀拍打案板,"这种骚狐狸就该扒光了游街!"
柳银灯盯着轿帘缝隙里晃动的红盖头,那上头金线绣的鸾凤正在啄她眼睛。
三日前沈夫人派人剜她琵琶骨时说的话还在耳蜗里打转:"小娼妇,今儿就让你亲眼瞧着肆儿娶亲。待喝了新人茶,老身亲自老身亲自送你进窑子接客!"
震耳欲聋的喜炮突然炸响。
柳银灯看见沈听肆踩着她的血脚印跨过火盆,大红喜服下露出玄色皂靴一一正是那夜踏碎糖人摊的凶器。
新娘子递来的合卺酒在他指尖晃荡,琉璃盏映出她蓬头垢面的倒影。
"礼成一—"
在傧相拖长的尾音里,柳银灯突然暴起。
她咬断裹脚布,带着铁链扑向喜案。龙凤喜烛被撞翻时,滚烫的蜡油浇在新娘手背,烫出个铜钱大的血泡。
"沈听肆!"
她满嘴血沫子喷在鸳鸯褥上,"你他娘的在老子身上快活时,可没说还要请观众!"
说着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满身青紫咬痕,"诸位瞧瞧!你们冰清玉洁的驸马爷,在妓女身上学得这些把式!"
满堂哗然中,长公主摔了翡翠如意。
沈听肆却低笑出声,他掐着柳银灯后颈按在合欢枕上,沾了胭脂的喜秤挑起她下巴:"这么想当妾?"
他突然撕开她残破的衣衫,"那便当着公主面伺候爷!"
柳银灯突然摸到他腰间匕首。
寒光闪过时,沈听肆的喜服裂开尺长豁口,露出心口那道旧疤一一正是她三年前用金簪刺的。
喜堂瞬间炸开锅,侍卫的刀剑架满她脖颈。
"杀了我啊!"
她癫狂大笑,把匕首往他手里塞,"往这儿捅!"
抓着刃口往心窝送,"你们沈家当年怎么杀我娘,现在就怎么杀我!"
血顺着匕首纹路滴在合卺酒中。
沈听肆瞳孔骤缩,他突然认出这匕首的吞口纹样——与他珍藏的那柄分明是一对。
记忆如潮水破闸,那个被他按在诏狱刑架上凌辱的细作,左肩同样有朵红梅胎记。
"原来是你…"
他指尖发颤,突然想起五年前边关雪夜。
被敌军围困时,是个蒙面人用这柄匕首为他杀出血路。
那人肩头渗血的伤口,在他唇齿间绽放成红梅。
长公主的呵斥惊破幻梦:"把这疯妇拖去马厩!明日就发卖到暹罗船妓院!"
柳银灯被拖行时突然暴起,一口咬住沈听肆手腕。
血肉模糊间,她将合卺酒泼向喜烛。火焰轰然窜起,吞没了龙凤喜帖。
在冲天火光里,她笑得撕心裂肺:"沈听肆!老子祝你们子孙满堂一一全靠借种!"
沈听肆甩开侍卫冲进火场。
浓烟中他抓住柳银灯脚链,却被她反手捅了把剪刀在肋下。
"疼吗?"
她凑近他汩汩冒血的伤口,"不及你们沈家给我的万分之一!"
屋梁轰然倒塌时,沈听肆突然将她护在身下。
烧焦的喜服粘着皮肉,他在她耳边呢喃:"那年雪夜…救我的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柳银灯抄起碎瓷片扎进他喉管。
"太迟了。"
她舔着溅到唇边的血,"从你爹把我娘做成美人盂那日起,沈家人就该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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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九层的地牢里,柳银灯听见自己的血滴在铜盆里的声响。
那声音起初是"嗒——嗒——",渐渐变成"噗——噗——",像极了三年前娘亲被割喉时,血泡从刀口涌出来的动静。
"肉烂货的玩意儿!"
狱卒的牛皮靴碾在她左手断指处,"沈大人问话呢,装什么死鱼!"
盐粒混着辣椒水泼在伤口上,疼得她眼前炸开万千金箔,恍惚看见沈听肆蟒袍上的金线在火把下淌出血来。
他坐在檀木圈椅里把玩着合欢帕,那是他们第一次同榻时染了落红的绸子。
如今帕角绣的鸳鸯早被血污浸成曼陀罗,映得他眼尾那抹红像是刚吃了死孩子肉。
"柳银灯。"
他忽然将帕子按在烙铁上,焦糊味混着皮肉香腾起来,"你给太子下蛊时,用的可是这只手?"
烧红的铁钳夹住她右手拇指,冰蚕弦磨出的薄茧瞬间化作青烟。
她啐出口血沫子,咧开嘴笑:"沈大人怎么不问问,您那短命爹临死前,裤裆里那二两肉是怎么喂了野狗的?"
话音未落,铁钳猛地收紧。
骨裂声混着皮肉灼烧的滋滋响,在刑室里炸开一串血色烟花。
沈听肆突然暴起,掐着她脖子按进盐水缸。
咕嘟咕嘟的气泡从她嘴角溢出,恍惚听见他在耳边嘶吼:"你以为老子愿意当这个刽子手?长公主的影卫就在门外数着你的惨叫!"
他手指抠进她锁骨处的旧伤,那里还留着沈夫人用香炉烙的疤,"说句软话会死吗?啊?"
柳银灯在濒死时看见牢顶蛛网晃了晃。
那是她和老吴约定的暗号一一子时三刻,劫狱的死士已到房梁。
她突然咬破舌尖,鲜血喷在沈听肆玉冠上:"软话?当年你们沈家人在东宫杀我全家时,可听过半句软话!"
铁链哗啦作响。
沈听肆踉跄后退,撞翻了炭火盆。
飞溅的火星子点燃了合欢帕,那方染血的绸子在空中烧成灰蝶,落在柳银灯血肉模糊的指尖。
她忽然想起那夜他醉醺醺地说:"老子真想把你塞进肋骨缝里捂着。"
"好个忠烈之后。"
阴恻恻的女声从暗道传来,长公主的鎏金护甲划过柳银灯脸颊,"可惜啊,当年没把你和那些小崽子一起剁碎了喂鹰。"
护甲突然戳进她右眼,剧痛中听见沈听肆的佩剑出鞘声,"肆儿,要么你现在剜了她另只眼,要么明日诏狱里多具沈家尸首。"
柳银灯在血雾里低笑。
她蠕动着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摸到腰间暗袋一一那里缝着浸透鹤顶红的合欢帕。
二十八个日夜的酷刑,等的就是仇人们齐聚的这一刻。
"沈听肆。"
她突然柔声唤他,像无数个耳鬓厮磨的夜,"你低头瞧瞧,心口可有一粒朱砂痣?"
趁他怔忡时,染毒的帕子已捂上长公主口鼻,"那年东宫的血,可是会认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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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的蟠龙柱渗着血珠。
柳银灯被铁链吊在丹墀之上,腕骨早已脱臼。
十二道错骨钉穿透琵琶骨,将她的影子钉成一只垂死的凤。
血水顺着金砖纹路蜿蜒,在朝阳下泛起珍珠母的光泽,像极了母亲死时攥在手里的碎玉镯。
"逆党余孽也配用皇族的血?"
长公主的翟鸟朝服拂过她脸颊,金线绣的牡丹刮出血痕。
那护甲掐住她下巴强行抬起,柳银灯看见琉璃灯里映出自己破碎的脸——左眼淤青如腐烂的李子,右脸烙着"娼"字,焦黑的皮肉翻卷如恶鬼。
"当年柳淑妃秽乱宫闱,生的野种倒是个硬骨头。"
龙椅旁的沈太傅轻笑,手中玉笏板划过她膝盖,"可惜了这双弹《折红英》的手。"
剧痛炸开的瞬间,柳银灯听见自己膝盖骨碎裂的脆响。
她死死咬住舌尖,将惨叫和着血沫吞回肚里。
恍惚间又看见三岁那年的上元节,母亲抱着她躲在御膳房的泔水桶中。
追兵的刀尖滴着血,把月光劈成两半。
"你们沈家...才是乱臣贼子..."
她啐出血痰,正落在长公主的云头履上,"先帝临终前改立的诏书...咳咳...就藏在..."
沈听肆突然从朝臣队列中冲出。
他官袍上绣的孔雀沾满泥污,眼底猩红如困兽:"父亲!您答应过留她性命!"
话音未落已被侍卫按跪在地,额头撞在龙纹砖上迸出血花。
长公主的护甲划过柳银灯裸露的肩胛,剥下一片带血的皮:"小畜生倒是情深义重,可惜啊..."
她忽然扯开柳银灯的衣襟,露出心口朱砂痣,"当年本宫亲手勒死柳淑妃时,她这儿也有一颗红痣呢。"
满朝哗然。
柳银灯在眩晕中看见沈听肆煞白的脸。
他官帽滚落在地,露出鬓角新生白发。
记忆突然如潮水倒灌——那夜柴房交颈时,他曾用舌尖反复摩挲这颗痣,说这是月老给他烙的印记。
"不可能..."
沈听肆的嘶吼混着血沫,"你说过你是扬州盐商之女..."
柳银灯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撞在鎏金藻井上,震落积年的香灰。
她晃动着铁链,任血珠溅在五爪金龙的瞳孔上:"沈郎啊沈郎,你每日枕着的,可是弑君者的女儿呢!"
她故意拖长音调,像当年在醉春楼唱艳曲,"你爹杀我父皇那夜,你娘正用金簪挑我母妃的指甲盖..."
沈太傅的玉笏板再次落下。
这次砸的是她完好的左膝。
碎骨刺破皮肉的瞬间,柳银灯终于惨叫出声。
她看见自己的血喷在沈听肆脸上,将他眼尾的泪染成淡粉色。
"银灯——!"
沈听肆突然挣开束缚,扑过来接住她瘫软的身体。
他官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大得骇人:"我带你去诏狱...他们不知道...我在水牢底下挖了暗道..."
柳银灯用残存的手摸向他后腰。
那里本该挂着双鱼佩的位置,如今别着把鎏金匕首——是长公主及笄礼的赏赐。
她笑得呛出血来:"沈郎的戏...比秦淮河的姐儿们...演得还妙..."
沈听肆浑身剧震。
他低头看去,柳银灯正握着匕首捅进自己心窝。
刀柄上嵌的东珠沾了血,泛出妖异的红光。
"这一刀...还你三年前...柴房的合卺酒..."
她凑近他耳畔,呼吸渐渐微弱,"可惜...我终究...没能让你娘...尝尝鹤顶红的滋味..."
沈听肆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他徒手掰开她握刀的手指,却发现掌心攥着半枚玉珏——正是双鱼佩缺失的那半。
血玉在晨光中泛起涟漪,映出二十年前东宫大火的倒影。
"银灯你看!"
他疯狂摇晃她绵软的身躯,"我们能拼出先帝遗诏了!你醒醒...醒醒啊..."
眼泪混着血水滴在她眉心朱砂上,像极了合卺夜他亲手点的花钿。
长公主的冷笑从高处传来:"倒是省了鸩酒。"
她示意侍卫拖走尸体,"扔去乱葬岗喂狗时,记得把脸划烂。"
沈听肆突然暴起夺过尚方宝剑。
剑光如银蛇狂舞,瞬间削断三根蟠龙柱。
在梁柱倾塌的轰鸣中,他抱起柳银灯跃出轩窗。
朝阳将两人的血衣染成嫁衣红,仿佛三年前那个未完成的洞房花烛。
"拦住他们!"沈太傅的咆哮震落琉璃瓦,"逆子!那是诛九族的死罪!"
沈听肆反手掷出火折子。
烈焰顺着鲛绡帐蔓上龙椅,将玉玺融成血水。
他最后看了眼怀中的女子,低头吻住她冰冷的唇:"黄泉路上慢些走,等为夫给你挣个投胎的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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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十年的冬至,朱雀大街的积雪埋到马腹。
沈听肆拖着玄铁棺椁走过长街,冰碴子混着血水在青石板上划出蜿蜒的红痕。
他赤脚踩着冰凌,脚趾冻成紫黑色,怀里却紧紧抱着件猩红嫁衣——那上头用金线绣着三百零九个"奠"字。
"疯了吧?沈家九族昨儿刚在菜市口斩首..."
卖炭翁缩在屋檐下呵气,"听说他刨了柳姑娘的坟,把死人骨头泡在合欢酒里睡了三天。"
"何止呢!"
茶铺老板娘压低声线,"前日有人见他跪在乱葬岗,生生用牙撕开野狗的肚子,掏了截肠子出来——说是要找被狗吞了的玉佩碎片!"
沈听肆突然在长公主府前站定。
他抚摸着棺椁上的冰霜,眼神温柔得像在触碰情人发梢:"银灯,我们到家了。"
棺中女子戴着鎏金点翠凤冠,腐败的面颊贴着合卺喜字,蛆虫正从她空洞的眼眶钻进钻出。
朱漆大门轰然洞开。
三百羽林卫的箭尖在雪地里泛着寒光,长公主的翟鸟轿辇碾过积雪:"沈家余孽也配穿喜服?"
她掀开轿帘冷笑,"把这双狗男女扔去..."
话音戛然而止。
沈听肆突然掀开嫁衣下摆,露出绑满全身的雷火弹。
引线滋滋燃烧的火星映在他瞳孔里,像极了三年前醉春楼那夜的烛火。
"母亲可还记得这个?"
他晃了晃手中血玉,那是用三百块碎玉拼成的完整双鱼佩。
冰裂纹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雪地上,竟渐渐显出一行小楷——正是先帝传位太子的遗诏。
长公主的护甲掐进轿帘金丝:"放箭!快放箭!"
沈听肆大笑着撞向轿辇。
雷火弹炸开的瞬间,他最后看见的是柳银灯棺中飞出的红盖头——那上面用鹤顶红写着"喜"字,正是他们初夜时她蘸着处子血画的。
烈焰吞没整条长街。
燃烧的雪粒子像千万只白蛾扑向火光,将厮打在一起的母子俩裹成火球。
沈听肆死死咬住长公主的喉管,任火焰舔舐他后背的皮肤:"这一口...替银灯咬的..."
"疯子!"
长公主的佛珠串在火中爆裂,"当年就该把你和那贱婢...啊!"
沈听肆扯出她半截舌头,血淋淋地塞进棺椁缝隙:"银灯怕黑...黄泉路上...得有人给她讲笑话..."
当皇城司的人扒开焦尸时,发现沈听肆的肋骨呈环抱状弯曲。
被护在怀中的冰棺完好无损,柳银灯心口的朱砂痣竟在高温中凝成血玉。
更诡谲的是,她腐烂的右手紧攥着半块玉佩,与沈听肆咽喉处的碎玉严丝合缝——拼成的双鱼佩在雪地里投射出传位诏书的影子。
三个月后,新帝在太庙即位。
有眼尖的大臣发现,年轻天子锁骨处有道形似蜈蚣的疤,尾端缀着朱砂痣。
而供奉在香案上的传国玉玺,分明是用血玉雕成的双鱼佩。
(全文终)